“聊聊就行,不必当真”:为什么学术理论不受政客待见?
作者 | 拙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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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常可以听到“有些话理论上是对的,但实践上是错的”之类的说法。
这种说法到底什么意思?似乎是说,我们可以接受马克思或海德格尔“在理论上”是正确、高明的,但在实践中我们还是会支持理论上鄙俗的自由主义,这种支持是一个“实践问题”,因此可以无视理论上的困难。但按照粗糙的理论/实践框架,所谓实践是做,理论是思,“支持自由主义”、“在实践中自由主义是对的”本身是一种思考层面的论断,因此依然是理论问题,而不是实践问题。
“有些话理论上是对的,但实践上是错的”,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
是说现实中缺乏条件,“理论上对的”在现实中行不通?这种说法当然对,谁都会同意,根本不构成一种有挑战性的主张。这里的问题毋宁在于,这种解释中所谓的理论与实践之别,事实上是想辨明理论思考所预设的是理想条件还是现实条件。只要理论的头脑足够清明,自然不会混淆理论预设的理想条件与实际事务所面临的条件的不同;“在实际条件下如何做”则依然是一个理论性的问题。
另一种解释是,这里所说的理论已经沦为无法影响实际生活的学院娱乐了:有些话“课堂上说说就行,不必当真”,实践中该怎么做早有答案了。实践中的答案提前划定了反思的界限,与之不符的观点不可能得到认真对待,不可能让它影响生活、指导实践,只能在课堂上“无害地”谈谈,甚或反过来要求课堂成为这种实践主张的传道场所。
这不是理论与实践的两分,这是“理论”的两分,一种是深入人心的、真正指导实践的“理论”;一种是在课堂上、书本中聊的,影响力只存在相对独立的学术领域之中的,不会“危害”生活的“理论”。
因此,所谓“有些话理论上是对的,但实践上是错的”之类的话体现的不是理论与实践的对立,而是在区分哪些是“我们在实践中可以接受的‘理论’”,哪些是“聊聊就行,不必当真的‘理论’”。
为什么“聊聊就行,不必当真”呢?
一种原因是,学术与生活脱节,不再是切身之事。学习、学术越来越成了一种谋生行当,是工具性的,而非与生活交织在一起的。
许多人的学习不再是为了提升自己,不再是对做一个好人、过一种好生活、塑造一种良善政治秩序的深入体察和反思。学习是被预先限定了目的一个领域,这一目的就是获得学历、证书的认证,从而有资格从事谋生的行当。
从而,学习体现的只是高效达成目标的手段-目的合理性。于是自然不太容易将学习与自己的生活交织起来,不切问而近思,学了马克思,不会将马克思延伸到对“我以后要过的职员生活是否意味着一种异化”这样切身的思考。这种切身思考与考试无关,因此太过“低效”、徒增烦恼。
我应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?这样根本性的问题交给了偶像剧、心灵鸡汤、郭敬明,它(她)们塑造了我对什么是理想生活的理解。学习只是为了得到实现梦想的手段,而应该有什么样的梦想却不需要学习来告诉我们。学习并没有把我们塑造成一个更好的人,而只是武装了原来那个我,使我更有能力去实现原来那些目标。因此这种人根本不会认真对待课堂上、书本上的知识,不会让它与自己的生活、实践发生真正的关系。
许多严肃的思考者也时常诉诸这种错漏百出的“理论与实践”的区分。这种思考者在进行理论工作时不够冷酷、不够癫狂,于是缺乏深入反思的能力,往往被某时某地的某些政治正确限制住了,在情感上就不可能认真对待“反动观点”。
于是,在他们的实践中、在生活中真正起作用的知识——例如马克思是错的,罗尔斯是对的之类的观点——并没有在学术探讨中得到反思,这些我们深切认同的观念被视作不言自明、肯定对的,是前反思并且拒绝反思的,因为据说支持这种观念是一个“实践问题”,跟理论无关。这种太过善良的思考者甚至会要求理论成为他的前反思的“好人观点”的宣传手段。
苏格拉底说,“而假如有人把他从洞穴中带出来,走到阳光下面,他将会因为光线的刺激而觉得眼前金星乱蹦,以至什么也看不见。他就会恨那个把他带到阳光之下的人, 认为这人使他看不见真实事物,而且给他带来了痛苦。”
反思的彻底性和切身性是哲学的特征。哲学从常识开始,但不止步于常识,而往往破坏常识带给人们的安全感、破坏稳定的意义框架、破坏世界的可理解性。因此哲学是危险的,是需要勇气和能力来对付的。如果不喜欢哲学的这种特点,而喜欢宣扬自己的老好人观点,那不如换个工作,比如微博救国、找个什么教信信。或者用心灵鸡汤来逃避严肃的思考,让心灵鸡汤给自己提供一个积极向上明确稳固的意义框架,好觉得自己活得特明白特向上。
当然哲学同时也是在寻求更安全的安全感,更稳固的意义框架,更可靠的可理解性。好学深思者秉持智性的敏锐与真诚,发现了并愿意认真面对常识中显现出来的问题,因此从常识起步,进入哲学思考,试图在阳光下看清事物的真实面目。
另外,这种现象事实上也在启示我们理论/实践二分框架的问题所在。
按着自然科学的样子,在人文社科领域搞“理论”,提出一套规律性、体系性的知识,这类知识事实上很难“指导实践”。实践中的许多智慧不可能是系统性、规律性的,因此难以被概念化,更别说体系化、理论化了。
因此我们往往用“凭感觉”、“靠判断”、“感悟”、“默会”这类含糊的说法来描述政治家、军事家的决断过程。政治家应该读小说、读历史、读传记,以培养“感觉”。读成经济学博士大概很难成为一个好的政治家了。在许多人类事务中,恰如其分的模糊比条理清晰的曲解更能把握住现实的逻辑。
现代人文社科由于理论雄心太大,太想学自然科学的样,事实上在实践中反而没什么用,反而使实践成了一个不受知识指导(因为没有适用的知识形态存在)的纯决断领域。
于是许多人文社科研究沦为了政治决策的修饰,政客们对于该怎么做早就拿定主意了,根本不需要学院中纸上谈兵的“理论”来“指导”他们,他们要的只是学院中的“理论”来为他们的决策做一个有着中立、学术外观的辩护而已。而如果真的按现代政治哲学、社会科学的高妙设计去改造社会,结果当然也不会好,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话。
回到前面说的“有些话理论上是对的,但实践上是错的”这种说法。这种说法正体现了理论与实践的脱节:现有的理论形态没有真正抓住实践的逻辑,于是人们在面对实践问题时有一套真正指导自己行为的、难以“理论化”的“理论”,在课堂上则另有一套不可能在实践中认真对待的理论。
就此而言,亚里士多德对理论之知(episteme)和实践之知(phronesis)的区分依然是十分重要和富有启发性的。在现代的理论/实践二分框架中,虽然”理论指导实践“的废话满天飞,但除了理论-技术-生产这种经济活动中的理论实践结合融洽外,人事领域的实践知识反而消失了,实践于是越来越成为缺乏反思的、决断性的、个人偏好引导的行动。